“将进酒”中“将”的读音

李白《将进酒》脍炙人口，流传千古。题目中“将”字读qiāng已成为当今通行说法，但学界对此有不少质疑。“将”字究竟为何义，读jiāng还是qiāng？

一

《将进酒》“将”音义探讨

《将进酒》原是汉乐府短箫铙歌的曲调，铙歌是当时军队中所演奏的一种建威扬德献功的乐曲。北宋郭茂倩《乐府诗集·鼓吹曲辞一》解题：“古词曰：‘将进酒，乘大白。’大略以饮酒放歌为言。”乐府诗《将进酒》原文内容的解读是学术难题，古代文献未见“将进酒”字面上的解释，为弄清“将”的意义问题，当代学者做了考证。

王云路、杨淼（2023）从核心义的角度梳理“将”的词义系统，指出“将进酒”是“将酒进酒”的缩略式，“将”应读jiāng，义为奉持、进献，“将进酒”也可仅作“进酒”，但后者语气促而不扬。出现合称的条件是原形通常高频出现，但未发现两者共现的文献用例，论据似有不足。

盛大林（2021）以大数据库为资料基础，考证了30多种载有《将进酒》的唐诗古籍，只有清代王琦《李太白全集》对个别生僻或容易读错的字注音，但《将进酒》没有音注，说明王琦认为“将”字为常读音jiāng。

檀作文（2018）用诗词传统中的对仗例证明“将进酒”的“将”字是“将要”义。如：“凤笙龙管将进酒，玉阑羯鼓方催花”（元代潘纯《复龙洲先生墓》），“惜别一尊将进酒，含情两朵未开花”（清代黄辂《留别芜湖旧友》）。

《乐府诗集》除了《将进酒》外，还有一篇“将”开头的古琴曲名《将归操》，说的是孔子将前往赵国做官，听闻贤臣被杀后决定返回家乡。《辞海》初版（1936）立jiāng、qiāng、jiàng，收了“将归操”和“将进酒”，均注jiāng。《辞源》修订本（1983）“将”有qiāng音项并对应“愿，请”义，但“将进酒”条的“将”归jiāng音项。杨绛《将饮茶》散文集追忆早年时光，“茶”指孟婆茶，喝过之后就会把今生今世抛下。“将饮茶”仿“将进酒”而来，这里的“将”是“将要”义。

笔者在《中国历史文献总库·民国图书数据库》（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研发）全文检索“将进酒”，总共检索897种图书（如教育部编审会《高中国文》，1938；傅东华《李白诗》，商务印书馆，1947），未找到“将进酒”的“将”字音义的注释，该数据库收录的《白话注释唐诗三百首读本》（广益书局，1933）、《白话注解李白诗选》（民智书店，1934）均把正文中的“将进酒”解释为“将要进酒”。

二

《诗经》“将”qiāng音义

“将”表“愿，请”义，源于《诗经》（下简称《诗》）毛传和郑笺。《诗·卫风·氓》：“将子无怒，秋以为期。”毛传：“将，愿也。”笺云：“将，请也。民欲为近期，故语之曰：‘请子无怒，秋以与子为期。’”《诗·郑风·将仲子》：“将仲子兮，无逾我里，无折我树杞。”毛传：“将，请也。仲子，祭仲也。逾，越。里，居也。二十五家为里。杞，木名也。折言伤害也。”笺云：“祭仲骤谏，庄公不能用其言，故言请，固距之。”

“将”的“愿，请”义确定qiāng音始于隋唐时期。陆德明《经典释文》的《毛诗音义》给“将子无怒，秋以为期”中的“将”注“七羊反。毛：愿也。郑：请也”，给“将仲子兮，无逾我墙”注“七羊反。请也”。颜师古《汉书》音注提到《诗·郑风·太叔于田》的“将叔无狃”：“将音千羊反。”

魏学宝（2019）指出，在韵书中“将”直到宋代才收录qiāng音。北宋《大广益会玉篇》卷三十寸部：“将，子羊切，行也，欲也，或也，送也，奉也，大也，助也，养也，扶侍为将。又子匠切，帅也。又七羊切。”“七羊切”即qiāng。稍后的《集韵》“将”有“千洋切”“七洋切”，即qiāng。但这两部书并未指明qiāng适用何义。

明清两代，“将”qiāng音义关系得以固化。明代《洪武正韵》：“将，千洋切。《诗》‘佩玉将将’。又请也，《诗》将仲子、将子、将伯⋯⋯”清代《说文解字注》：“《毛诗》‘将’字故训特多。大也、送也、行也、养也、齐也、侧也、愿也、请也。此等或见《尔雅》，或不见，皆各依文为义，亦皆就叠韵双声得之。如‘愿、请’是一义，‘将’读七羊反，故释为请也。”

叶嘉莹在一个短视频中指出，《诗经》中的“将仲子兮”“将子无怒”，是女子以柔婉的口气对所爱的男子说话，这里的“将”是语气词，应该读qiāng。王云路、杨淼（2023）认为，“将”用于句首，只是语助词，是名词的前附加成分，凑足音节而不表义。毛传、郑笺是随文释义，并不是其字义。

三

“将”qiāng音义系联

薛天纬（2021）曾考察李白《将进酒》文本演进过程。《将进酒》这首诗的文字见于敦煌唐人抄卷，诗题为《惜樽空》。“惜樽空”意思是酒杯空了，让兴致正浓的李白极为惋惜。李白同时代人殷璠《河岳英灵集》收录这首诗，诗题改为《将进酒》。宋太宗时期《文苑英华》中，该诗在“岑夫子，丹丘生”句下增加了“将进酒，杯莫停”二句，跟题名相呼应。

毋庸讳言，用“将要”来解释李白《将进酒》正文中的“将进酒，杯莫停”有些勉强，已经在酒酣耳热之际，怎么还是“将要进献美酒”呢？“进酒”也有“喝酒”义，人们根据语境将“将进酒”理解为“请喝酒”。这种情况由来已久。檀作文（2018）检索的诗词对仗例中有“青春将进酒，白日倩挥戈”（明末清初陈子升《招旧游》），其中“倩”为“请”义，可以反证“将”也为“请”义。林庚、冯沅君《中国历代诗歌选》（1964）“将”注“请”，但没有注音。需要指出的是，即便通用解释为“请”，“请”还有多个语义。如许渊冲把“将进酒”翻译为“I invite you to wine”，“将”为实义动词“邀请”义，而“请喝酒”中“请”为敬辞义。

既然“将”qiāng有“愿，请”义，李白《将进酒》中“将”也有“请”义，个别注本把“将进酒”的“将”归入qiāng音项，如陶今雁《唐诗三百首详注》（1980）注：“将（qiāng腔）进酒，杯莫停⋯⋯将，请。”“将进酒”的俗解有强大的群众基础，如王粤汉（2002）为说明《汉语大字典》“用例必须配合音义”，所举论据就是李白《将进酒》的“将”跟《诗经》中“将”qiāng音义相同，当移至qiāng音下。

《汉语大词典》第七卷（1991）采用这一做法，这一音义系联可谓一呼百应。《现代汉语词典》修订本（1996）、《辞海》第六版（2009）、《汉语大字典》第二版（2010）、《辞源》第3版（2015）陆续跟进。其中，《现代汉语词典》试用本（1965）初稿有《诗经》用例（见下），古汉语单字通常不举例，改定稿删例，修订本（1996）加“将进酒”例。

将〈书〉qiāng 愿；请：～子毋怒（请你不要生气）。

原先未标注“将”读音的语文教材、诗选也跟进标注。如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（试验本）《语文》第五册（文科·限选）（1998）注为：“将（qiāng），请”。《唐诗鉴赏辞典》（1983）“将”字未注音义，第2版（2004）注了音义。金性尧《唐诗三百首新注》（2010）在已有“请”义的基础上加注qiāng音。

四

《将进酒》“将”读jiāng

《汉语大词典》出版以后，仍有一些注本中“将”释为“请”而不予注音，如复旦大学中文系编《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》（2005）、《霍松林历代好诗诠评》（2018）等；也有音义均不注的，如葛兆光《唐诗选注》（2007）。

“将进酒”的“将”也有释为“且”的，这比“将要”的语义更虚，上下文更顺畅。《汉语大字典》第一版第四卷（1988）“将jiāng ㉓连词。3.又；且”下举李白“将进酒，君莫停”例。程千帆《唐宋诗名篇》（2000）“将进酒”注“犹言且饮酒。将，且”。

叶嘉莹指出：“按照传统，一直是读jiāng进酒。”倪志云（2015）撰文称曾为此音请教蒋维崧，蒋先生毫不犹豫地说“‘jiāng进酒’啊！怎么读‘qiāng进酒’呢？”台湾地区一直读jiāng，如《重编国语辞典》“将进酒”条的注音。撒贝宁在《开讲啦》节目中读jiāng被观众认为误读，殊不知1990年代以前接受基础教育的人脑子里铭刻的就是这个常读音。